台大醫院有個角落,平常的病人不會經過,一般的醫師也不會造訪,沿著中央走廊往北走,從標示著三東的指示牌左轉爬上階梯,雖然四周的牆是柔和的粉色系,但冷冰冰的鐵門,開合之間,身後響起電子鎖將門牢牢扣住的聲音,迴盪在隔開三東和三西的中庭,卻硬是讓人從心裡打了一個冷顫。

是什麼樣的地方要用如此森嚴的門禁來防堵鐵門裡外的兩個世界?我想,門裡門外,該是截然不同的吧?

我還記得六年級run到精神科時,我是如何在深呼吸之後鼓起勇氣,打開這一道鐵門,並且在身後的鐵門關上之後踏出我在三東病房的第一步,只為了尋找case discussion所需要使用的病人的病歷記錄。

而今年七月,我以實習醫師的身份重新來到這裡,我的「Intern處女航」,就在這裡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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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來,我在三東病房經歷了無數的日出和日落,回頭看眼前的病房走廊,一個月的大小事彷彿歷歷在目,白天的紛紛擾擾,有多少情緒不穩的病人在走廊上發作,使得醫師護士不得不一擁而上將病人約束起來送到保護室:

我想到我們是如何在陳媽媽住院的第一天從她手上搶下那把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自衛雨傘,讓她終於答應要住院修養。

我想到躁症發作的陳先生總是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從日出到日落,如果不是深鎖的鐵門限制了他的自由,他走的距離不知道可以從台北市往南延伸到台灣的哪一個縣市?

我想到朱小妹妹是如何在這裡無預警的打了無辜的護士小姐一巴掌,前一刻的她還笑瞇瞇地對著路過的醫師學長說「我愛你」。

我想到陳伯伯為了逃避追逐他的綠色外星人,在我值班的當晚在這條走道上脫光衣服裸奔,還振振有詞的說長庚溜鳥俠也是這樣。

還有逢人就說個不停的黃婆婆,病房裡每一個人都知道她中風的先生如何跟越南的外勞搞外遇,還聯合起來設計大陰謀要陷害她,卻沒有人知道她的故事情節到底是真是假。

到了夜晚,護士小姐費盡心力哄所有的病人入睡,寂靜無聲的長廊,只有我和學長從急診室看完半夜自殺病人的精神科照會回來,疲憊的腳步聲和對生命沈重的嘆息…讓漫漫長夜顯得更加無奈。

清晨的走道是屬於我的,因為學長還在睡,大夜班的護士坐在護理站想在白班的護士交班前把護理記錄完成,只有我帶著抽血盤一間一間的叫醒要抽晨血的病人,矛盾的我卻又希望病人不要太清醒,免得被病人認出我這個不太會抽血的菜鳥Intern,到時候一氣之下想揍我出氣我可是求救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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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大醫院有一個通俗的說法,叫做「旺」,用一種阿Q式的自嘲來形容值班的時候不斷有狀況的醫師,而同一梯的4個實習醫師之中,就屬在下我最「旺」。

有多旺?我值班的第一個星期天,來急診的精神科個案人數,就超過下一個週末星期五、六、日的總和!那個星期天的急診照會,只能用「馬戲團」來形容:

用刀戳脖子自殺的郭先生,說是腦子裡的聲音笑他沒種,所以他就偏要做給那個聲音看。還好戳的位置被甲狀軟骨擋住,沒有正中要害,否則以他自殺時劇力萬鈞的氣魄,後果不堪設想!

曾老伯伯想從腫瘤病房逃出院,被醫師護士發現攔了下來,原本在病房安心養病的曾老伯伯,精神狀態的改變是肝癌化療藥物的副作用?還是老年痴呆伴隨的精神病?複雜的交互作用十分奧妙,而家族史仔細一問,曾老伯伯的兒子,居然就是兩個月前我修數學系雙主修學位時才教過我的曾教授!

吳小姐被媽媽押著來醫院,我們問診時不斷大叫「警察快來!有人在我的床底下刺我!」害我跟學長站在床邊不斷的遭受到急診室的病患們異樣的眼光,大概想說這兩個醫師到底在搞什麼?

曾先生訪談的過程不斷的跪拜,因為他說旁邊有濟公活佛,論及婚嫁的女朋友前一晚終於發現自己的男友已經吸食安非他命超過十年,堅決的愛情讓他的女朋友死拖活拖拉他來醫院,還說「我一定會等你戒毒回來跟你結婚!」

莊女士為安寧的夜晚掀起另一波高潮,他一動也不動的被推進會談室,連各式各樣的疼痛刺激都沒有反應,在幾針抗精神藥物注射之後,過一會她醒了,卻自稱是莊女士體內的小鬼,就這樣我們和這位附身的小鬼對話了二十分鐘,從莊女士如何得罪廟裡的神明,到神明如何決定派小鬼來帶她去死,卻始終不讓莊女士親自出來跟我們說話,還說神明要莊女士死我們還救她就是造業,精神科醫師遇上所謂的「怪力亂神」,似乎也只能把心理治療擺兩邊,祈禱著抗精神病藥物能發揮作用,據隔天值班的學長說,睡了一晚的莊女士居然完全好了!說話條理分明,還說自己前一天晚上很清楚小鬼在身體裡面,可是小鬼就是不讓她自己出來說話她也沒辦法……。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深夜兩點多來的許小姐,即使吞了三四十顆安眠藥也不再能夠列入隔天晨會病例討論的議程裡面了,根據自殺處裡的流程做了合適的自殺危險評估,結束了深夜的急診照會……。

回到病房值班室,已經是凌晨四點多,六點多要抽的晨血早就擺在護理站的架子上,硬是讓我的睡眠時間只剩下兩小時,我已經不記得隔天我是如何撐過白天到下午五點下班,但這無疑地就是我在精神科實習一個月之中最轟轟烈烈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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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樣的人是精神病患?什麼樣的人有自殺的權力?

李小姐給了我和學長一個深刻思考的機會。

那是某一個Weekday的早上,李小姐被男朋友以及家人帶來,我和學長的警覺性在聽完李小姐過去四天輝煌的自殺史之後瞬間提高起來,吞過量安眠藥、在路上飆車出車禍、跳樓兩次獲救、跳華江橋獲救、割腕……,都在過去的四天內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男朋友另結新歡、為情所困而想不開。

李小姐除了堅決的自殺意念之外,沒有任何的精神症狀,言談之間出奇的冷靜,我們努力的想在訪談的過程之中找尋任何精神疾病的線索,卻徒勞而無功。訪談結束之前,李小姐靜靜地說:「你們問完了嗎?我可以走了嗎?」學長問:「你走了以後要去哪裡?」

「我要再去死……」

這樣堅決而冷靜的死亡意念,已經超出大部分急診室所看到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邊緣性人格特質,「他是真的會去死」學長這樣說,而我則不住的點頭,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一個人這麼冷酷的想尋死。

家屬千哀求萬哀求我們把李小姐強制收住院,因為他們四天來為了在鬼門關前把李小姐救回來,早就已經筋疲力竭。

學長想了想,答應了下來,「能搶多少時間就搶多少時間吧!」

對於一個精神評估完全正常卻想尋死的病人,醫師到底有沒有這麼大的權力,可以剝奪一個人結束生命的自由?我問學長,學長也不知道。我聽學長講起一個自殺不斷獲救的少女,最後終於在24小時陪伴的媽媽上廁所的空檔上吊成功的故事,「一個人真的想死,你擋也擋不住……」

好令人難過的結論……

那天下午,李小姐吞下了她在精神科病房唯一能找到的東西 – 一大瓶清潔劑和肥皂粉,搞得我們幾個實習醫師必須輪流幫她洗胃,灌進好幾瓶生理食鹽水,洗出了一大堆的泡泡,學長決定給她高量的鎮定劑,並且把病房的自殺警戒向上提高一級......。

兩個禮拜過去,相對於之前學長所說令人悲觀的故事,李小姐的故事倒是有了令人高興的結局,住院醫師學長終於突破了她的心防,進入李小姐跟男友的感情世界,並且找出讓她寧願一死以求解脫的原因;漸漸地,李小姐開始願意跟人互動,幫病房裡的病人推輪椅、拿東西,她在我離開精神科的幾天前出院了,她說:「即使那男的要回來,我也不要了~~」

原來,精神科病房,除了可以戒毒、戒酒,還可以戒男朋友……

我想起在急診室的時候,學長說的「能搶多少時間就搶多少時間吧!」雖然我們做了一個「違反人權」的決定,但我仍很高興那是一個勇敢而正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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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週末,我值完了精神科實習一個月來的最後一班,比起過去值班的盛況,這一班,可說是安靜地令人訝異,唯一值得記錄的事件大概就是因為醫師不准她出院而絕食抗議的金小姐,為了要逼迫她嚥下一塊豆皮和三口飯,我和護士小姐拿著鼻胃管聯手演出逼真的插管大戲 (說老實話,我還真的沒有親手幫病人插過鼻胃管),最後成功地讓金小姐憤而把豆皮吞下去做結 (而我也樂得不致露出馬腳)。

在交班前的半小時,我最後一次以翁小弟的primary care doctor的身份去探望他,在護士小姐的安全保證之下,翁小弟終於肯走出前一天被情緒激動的李大姊嚇到的陰影,從櫃子後面的角落出來,他還是一直重複著之前不斷把我考倒的問題:「蔡醫生你可不可以說出三個名字裡面有『喬』的籃球明星?蔡醫生你可不可以說出五個名字裡面有『威』的演員?……」我還是有點擔心,這樣一個有強迫性格的輕度智障小孩,會不會在我離開之後出現其他的強迫症狀?畢竟,他就是因為丟掉那一張Penny Hardaway的球員卡,氣到不斷捶牆壁捶到手淤青而被送進來的呀!在他球員卡的collection之中失去一張,就能夠對他的生活造成這麼大的影響,那他又是如何面對自己每天人際關係的改變?對於一個床邊所有東西的擺設都要按照自己意思的小孩,他能坦然面對自己的醫師被換了一個人嗎?我沒有那麼確定……,臨走前,翁小弟對我說:「蔡醫生,你走了以後我會想你,你還是要來看我喔!」我笑了,我想起電視廣告上的台詞「這一刻,什麼都值得!」我說:「好阿,我有空就會來看你!」

我想到之前我在精神科病房照顧的另一個病人劉伯伯,在出院以後回來拿藥,還是不忘繞一段路來三東病房找我,我想,不論我在精神醫學的知識上有多少長進,至少我在「醫病關係」的學分上,應該是及格的吧!!

看完翁小弟,我把磁卡交給了接替我的Intern,就是這張磁卡,讓我可以在這一個月間自由地穿梭在三東病房以及外面的兩個世界,我有幸窺看三東病房的每一個病人生長的過程以及內心的世界,有人被虐待、有人被拋棄、無數個在八點檔連續劇才看得到的悲慘故事在這些人的人生中上演,能夠進入一個人內心的權限,是多麼大的一種特權!

當我推開鐵門,任鐵門再度關上之際,我突然可以瞭解,為什麼有些病人被五花大綁的抬進三東病房,卻又要醫師花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說服她們離開這裡。如果說三東病房是一個瘋狂的世界,那外面的世界,難道不瘋狂嗎?外面的人心,難道不危險嗎?

我想,瘋狂是因為不瞭解,危險是因為沒有防備,當你深入三東病房每一個病人的內心,嘗試著去瞭解他們每一個幻想的成因,每一個情緒起伏的緣由,你會發現,這些病人並不瘋狂,他們是一群心靈正在受苦的人,他們需要社會更多的接納,比起這些病人,社會上有些人的內心更加深不可測,更加危險而瘋狂。

如果說,在鐵門關上的那一刻,和我第一次打開這扇鐵門的時候比較,我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大概是我的心胸又變得更包容、更開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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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於2004年8月


P.S. 為了保護病人隱私, 我在文中都避免提到病人的姓名, 也請各位讀者不要任意轉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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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onytsai0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